我喜愛的作者-侯文詠
侯文詠 台灣嘉義縣人,台大醫學博士。目前專職寫作,
兼任台北醫學院醫學研究所副教授,萬芳醫院、
臺大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,並主持『台北ZOO』廣播節目。
而長篇小說《白色巨塔》是近年代表作,榮獲金石堂、
新學友、何嘉仁暢銷排行榜第一名!是當前最受歡迎的男作家。

結婚進行曲

好了,現在我要結婚了。

這個過去二十多年來我不曾仔細想過的問題終於發生了。

發生的經過雖然不免有一些前因後果,但是變成事實的那一剎那實在是太平靜了。

平靜得我覺得有些無辜。

 

我只是問她:『我們結婚好嗎?』沒想到她就同意了。

我想過去我一定聽了太多的求婚的誇張故事了。

諸如要帶玫瑰花,要下跪,要費盡心思說一些很特別又很奇怪的話。

所以我先放一點風聲,試探一下我會得到甚麼樣的反應?

沒想到她就同意了。

 

現在我可有些慌了。

結婚當然很過癮,可是壞處倒也不少。

包括你在醫院值班的時候,不再有美麗熱情大方的護士小姐免費請你吃熱騰騰的咖啡,

或是可口的精緻點心,以及自己精心烹飪的消夜。

你講的笑話,儘管再有趣,將不再有那些吃吃的笑聲支持你。

更糟糕的是路上你看見的那些搖曳招展,令人秤然心動的女孩也都將與你美麗的想像空間天人永別。

 

『關於結婚,你有任何計畫嗎?』這位我準親愛的老婆開始發問了。

『結婚計畫?』

『對呀,好比是照相,禮服,喜宴等等。』

『妳是說穿得像個洋娃娃,到中正紀念堂出盡洋相,然後任人擺佈,卡嚓,卡嚓,

照出兩個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,還得交出一堆鈔票給別人的那種傻事?』

『我從來不覺得那是傻事。』

『親愛的,我們要結婚了。但是我實在不覺得有甚麼必要必須花一天,

穿得奇奇怪怪到中正紀念堂去拍甚麼紀念照。我們甚至從來沒有在那裡約會過。

再說,也沒有人規定要有結婚照才能取得結婚證明。』

『你是說,我們只要穿得破破爛爛,隨便去拍張照片就好了?』

『難道妳看不出來那只是商業的噱頭嗎?』

『我就知道,你一點都不愛我。』麻煩了,現在嘴巴嘟得半天高。

『我不需要向生意人交錢來證明我愛妳呀。』

『可是我的親戚朋友要看啊。他們希望看到我幸福快樂的感覺。』

『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假相啊。』

『你想,如果假相都看不到,誰會相信真相呢?』

 

好了。我們去挑禮服公司。

我穿上全白的歐式禮服,戴上據說好看的那種胡適眼鏡。

像隻玩具狗一樣,被放在新娘身邊擺來擺來去。還得不時裝出幸福的微笑。

清裝,民國裝,歐式,美式,室內,室外,立姿,坐姿……。

這麼多的噱頭讓人實在不安。婚姻專家已經說過許多話了。

我開始懷疑,會不會婚姻就是這個樣子,一堆噱頭與一堆美麗假相的組合。

不但如此,人人還樂於幫忙成全這個謊言?

 

就在我快要哭出來的時候,攝影公司給我看了一卷他們製作的實況錄影。並問我是否願意如法炮製。

那卷錄影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萊德門音樂,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,還有喝醉酒的人。

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專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。我斷然拒絕了他們的提議。

同時心情好了一點。

我有一種看到別人滑倒,拍手叫好的邪惡快感。原來我並不是全世界最無奈的人。

儘管如此,這才只是剛剛開始而已。

 

接著是我的母親。

 

她的最大兒子現在要結婚了,所以她也與有榮焉。

有一天我回到家裡,發現我的老媽兼程北上。灰頭土臉從我的房間走出來。

『哎呀,你都快結婚了,房間還弄得到處是書。像個小孩子一樣。』

我親愛的老媽一邊抱怨,同時我發現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工人,把我的書桌搬了出來。

『書和結婚有甚麼關係?』

我走進房間裡面,哇,不得了,滿地都是書,亂七八糟,像是才遭了強盜一樣。

『你聽過有人洞房花燭夜在看書的嗎?』

『啊!我擺在桌上那一堆臨床的數據呢?』

『你是說那一堆亂七八糟,疊在桌上的垃圾紙?』

『那不是垃圾,那是臨床實驗數據。八十個病人的臨床實驗的心血結晶。一共費了我快一年的力氣。』

『我告訴你,那些垃圾已經在樓下的垃圾堆裡面了。你最好趕快去找。』

親愛的老媽顯得很不滿意,『我要真的覺得那些資料很重要,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亂擺。』

我飛也似地奔下樓去。

在一堆塑膠袋,死貓,舊沙發之間,捏著鼻子,半小時後,總算找出那疊縐成一團,還滴著水的資料。

等我再度回到房間,簡直不認識了。

 

先是換上了梳妝台。

書,以及書櫃全不見了,變成了衣櫃。

然後是粉紅色的新床,還套著塑膠套。

『過幾天我請人把壁紙一起換掉。』親愛的老媽得意地表示,『這樣看起來就更浪漫了。』

『老媽,』我有點慌了,『這那是洞房,這根本就是把我的書房換成閨房。那以後我怎麼辦?』

『你聽好,兒子,』老媽鄭重地告訴我,『你現在已經是快要結婚的人了,你可不可以有一點要結婚的樣子?』

『我是要結婚了沒錯,可是一定要弄成這個樣子才可以嗎?』

『你不弄成這樣,人家看了怎麼知道你要結婚了呢?再說你弄得一屋子書,別人一定說這個父母好狠心,

連兒子的新房都捨不得花錢?要結婚了,總得浪漫一下啊,別那麼老古板好不好?』我成了一個老古板?

 

浪漫,浪漫,非常浪漫。

這些以通俗觀點佈置,愈來愈浪漫的色彩,使我的生活愈來愈不方便。

我在餐廳看書,在包著塑膠套的床上睡覺。

屋子裡面像細菌分裂的雙喜大紅剪字到處增生。

整個屋子像是個粉紅陷阱。

 

有一天夜裡我忽然醒來,想起我要結婚了,從此要過著這種生活,我害怕極了。

 

日子愈來愈迫近,似乎是除了我之外,人人都興高釆烈。

而一切的災難也都來自這些無微不至的關懷。

『乖孫,阿媽告訴你,』老祖母特別把我叫去,

『那天晚上上床之前,記得偷偷把拖鞋壓在她的拖鞋上,知道不知道?』我點了點頭,

『可是這樣有甚麼好處?』『好處可多了,』

老祖母神秘地告訴我,『你祖父到死之前都還不知道我靠著這一招,治了他一輩子。』

差不多每來一個人,就要好心地告訴我們一些秘方。

包括標準的傳統禮俗,吊豬肉、甘蔗在禮車上。

還有甚麼檳榔,香煙,扇子,手帕,橘子,火爐,紅包,喜幛,公雞,茶葉……。

這使得事情愈來愈複雜,事不分大小,從喜宴的地點,菜單,

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筆或者是鋼筆書寫,都有不同的意見。

 

更可怕的是,

有個人把我們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,

當場規定我必須在當日早晨六點鐘完成迎娶的儀式,這才算是良辰吉時。

我屈指算了一下,扣掉車程,這意味著新娘必須在午夜三點鐘左右起床開始準備。

竟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一下這件事。似乎是一旦你決定要結婚了,你就有活該的責任和義務。

 

然後愈來愈亂,直到結婚的前一天,我們緊張地拿著雙方的家族照片,

努力地背著每一個人的身分以及職稱,免得明天搞錯。

同時不斷有人告訴我一些有待解決的小事,像是有一個司機請假不能來,必須找人替代。

或者是餐館來問到底要多少啤酒,多少紹興酒之類的雜事。

這不像是結婚,有點像是明天要公演了。

我很懷疑這一切能串在一起。

我十分擔心,明天線一拉,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滿地嘩啦嘩啦了。

 

根據我的經驗,所有的混亂到結婚當天會完全解決。

然後是一片沈悶,悶得人都快發慌了。

『我們這樣坐著要坐到甚麼時候?』我偷偷地問。『坐到時辰到了,然後上去祭拜祖先。』

坐在客廳裡的是雙方家長以及雙方家族的重要幹部。

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來了,但是我還不能親吻她。

我們得靜靜地坐在那兒等一、二個小時的時辰。等祭拜過祖先。才算是正式過門。

 

雙方客氣而安靜,尷尬得很,像是給誰愚弄了似地。

沒有人找得出能夠持續五分鐘以上的話題。大家看著我,彷彿這一切罪過都是我造成的。

沈悶中,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隨身小收音機。『東元,一百零五塊。正道,一百元零三毛……。』

『親家,你也收聽股票?』對方的叔叔說話了。

莫名其妙地,雙方的人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討論與戰局。一時氣氛熱絡,雙方大有相見恨晚之勢。

真是喚醒群眾,能知團結,最有力的武器。從股票到對國事的看法,到彼此對疾病的秘方。

等我們祭告祖先之後,這兩個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,已經成了熱絡的夥伴了。

 

國父的看法果然沒錯,二十世紀不得不為民生主義擅場之世紀。我的婚禮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結束的。

那樣的場面總讓我想起費里尼拍『羅馬』那部電影中,義大利人當著大街的那種吃相,熱鬧而叫人不太敢恭維。

 

台上的長官,不管見過沒見過,一律哇啦哇啦地講一些冠晚堂皇的稱讚與祝福。

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,沒有人會提他襪子亂丟的醜事。

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,大家也忘記了她愛哭的缺點。

台下賓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們哇啦哇啦的宴席,交他們唏哩唏哩的際,應他們嘩啦嘩啦的酬。

麥克風偶爾發出吱吱的聲響,沒有人覺得那是噪音。噪音是我們喜慶方式的一大部分。

中國式婚姻最大的好處恐怕在於這是一個和稀泥的民族,你搞得愈爛,大家愈感到滿意,並且衷心祝福。

 

等到夜深,所有的賓客都走了之後,我忽然覺得悵然若失。

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說『黑暗的心』或者是柯波拉的電影『現代啟示錄』。

當你充滿著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,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。

 

『你還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,我們期待的結婚典禮嗎?』『當然記得。』我回答。

『說說看,我喜歡聽。』『我們的婚禮要在一個綠草如茵的草原上。』

『對,對,再說。』雅麗的興致可來了。

我硬著頭皮接著說,『賓客們都在鋪滿白色餐桌上等著我們。

風微微吹過,陽光薄薄地曬著人。我們在絃樂的伴奏下,慢慢地乘著直升機降落下來。

花童為我們捲開長長的地毯……。』我忽然停下來看她,

『我們的婚禮好俗氣,對不對?』

『我們只有一輩子,想過大部分人都過的日子,於是選擇了婚姻。

所以結婚一定是最俗氣的事。可是我們俗氣得心甘情願。』

她理直氣壯地告訴我,『再說給我聽啊,還沒講完。』

我想了想,『日子要過,夢也要做。』

說著我們都好笑了起來。『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。』我感觸良深地表示。

『喔?』『我再也不要再結一次婚了,』

我裝出老狗的可憐相,『我覺得我像是翻山越嶺,千辛萬苦爬呀爬,總算是爬到妳的身邊。』

我親愛的老婆瞇著眼睛,做出動人的表情,『不過你還有一座山嶺要翻……。』

我斜眼看她。

 

好在這次夢魘我並不是真的一無所有。至少我親愛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。

感謝老天,我終於公演完結婚典禮。現在是我的洞房花燭夜,一切才正要開始。

我親愛的老婆風情萬種,正是春雪初融,斜照江天一抹紅。

我總算開始覺得結婚或許是一件有趣的事了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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