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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,上帝派來天使

 黑貓與摔角

原本以為昨天那件落海事件已經夠慘了,但我沒想到更慘的事情還在後面,而且差點就讓我葬身在異鄉!一大早,湯馬士就精神奕奕地起了個大早,吃了一大堆麵包果醬玉米和喝了兩杯五百CC的柳橙汁後,便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出門了。
這個島不大,他走了一個上午就走完了,還嘟嚷著這裡怎麼這麼小,他根本都沒走過癮呢!

湯馬士找了一處高地,左右張望了一會兒,跑到一戶人家的庭院大樹下乘涼。那戶人家似乎是在午睡吧?大門敞開著,悶熱的空氣隱隱從屋內透出,但卻很安靜。湯馬士非常大方地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就躺下來睡午覺,把行李和我擱在一旁替他遮太陽。

午後的太陽簡直能把人烤乾,過了一會兒,我居然發現自己的毛上有著一些白色的結晶?左思右想不知道這些結晶是哪兒來的?後來才想起,八成是昨天湯馬士沒把我洗乾淨,留在身上的海水被太陽蒸發後便留下這些鹽粒了。好煩,為甚麼我不能動?真想跑跑跳跳把這些鹽粒抖掉。突然背後的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音,我沒辦法回頭看,但我聽得出來有一個東西從後面的草叢走了出來,雖然那個東西的腳步很輕,可是我知道它正朝我走來。 

眼前一黑,一隻黑貓突然出現在我面前,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,然後又看看湯馬士,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睡熟了?
心裡突然浮現不好的預感,尤其當黑貓黃亮的眼睛直盯著我瞧的時候,如果我會流汗,現在臉上一定滿是冷汗。牠想做甚麼?

湯馬士!湯馬士你這笨蛋快醒啊!這隻貓好恐怖喔!
湯馬士!!!
心裡還沒喊完,黑貓突然蹲低了身子,然後喵的一聲就整隻往我撲了過來!
哇!你要做甚麼?你要做甚麼?亮亮的爪子在太陽光下一閃,不!
黑貓居然在我身上又抓又劃,雖然不會痛,可是我知道我的肚子被劃破了,我的腳也被劃傷了,更慘的是,黑貓大概是嫌只有爪子不夠看,連牙齒都用上了,對著我的臉又咬又啃。
啪的一聲。
我的眼睛被牠的爪子扯掉了。

湯馬士!!你還不快點醒來!我要被分屍了!你再不起來!到時候看你怎麼向彩子交代!啊!我的嘴巴!我的鼻子!
黑貓已經把我撲倒,銳利的爪子抓進我的肚子,拉著我和牠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玩相撲。

天啊!貓怎麼這麼可怕?還是國外的貓都有破壞狂?
以前彩子鄰居家的貓見到我也不會這樣虐待我啊?
黑貓大概是玩相撲玩得太過癮,結果一屁股撞到湯馬士的頭上,這笨蛋終於醒了。
「喂!你這死貓!放開熊熊!放開!」他見到我的慘狀後馬上跳了起來,又吼又叫地和黑貓玩起了躲貓貓。

黑貓好像很喜歡我這個玩具,竟咬著我的耳朵不肯鬆嘴,拖著我鑽進草叢裡。
我急得想跳腳,要是我真的被黑貓帶走了,哪我還有見到彩子的一天嗎?恐怕連我會死在哪都不知道?或者應該是被分屍?喔,不要再扯了,我覺得我的耳朵已經要被扯掉一隻了!
「熊熊!熊熊!死貓!把熊熊還給我!」
黑貓的動作很靈活,左拐右彎,一會兒就甩掉了湯馬士。
為甚麼我的命運這麼悲慘?為甚麼我就不能好好地待在彩子身邊?為甚麼我這麼會抱怨?為甚麼這隻黑貓要這樣對我?

眼前突然一亮,黑貓鑽出了草叢。
「布魯特?」
咦?有人聲?而且還是個女人。
「布魯特?這是甚麼?你又叼死兔子或是死老鼠來了嗎?還是死小鳥?」
這貓果然是殘忍的變態殺手!瞧瞧牠以前殺過多少可憐的小動物!
「咦?玩具熊?」
一雙手將我從黑貓口裡解救了出來。
我剩下的眼睛看見了那個女人,她只有一隻腳。

跳舞的影子

「玩具熊?」女人的聲音裡有著狐疑,「布魯特,你是不是跑到別人家偷來的?」
黑貓裝作無辜地喵了一聲,還親熱地去蹭女人僅剩的一隻腳。
「你真是的,明知道我不方便出門,還要給我找麻煩。」女人嘆口氣。
她右手拄著拐杖,左手拿著我,一拐一拐地走進屋裡。
她很瘦,有一頭又捲又長的黑亮頭髮,她的臉頰有些長,眼睛很大,但卻沒有應該有的神采,甚至有些黯淡。
一進屋,就看見一件鮮紅的舞衣掛在牆上,像是華麗的裝飾品一樣,舞衣紅艷張狂,其他的東西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。 

女人坐了下來,拿起我細細端量,「怎麼這麼慘?連眼睛都不見了一隻?這肚子也要好好縫縫了......這甚麼?」她拿起我身上掛著的小包包,謝天謝地,這東西沒在剛剛被黑貓拉來的路上丟掉。
女人皺眉,「這相片怎麼變成這樣?泡過水了還留著?這張爛糊糊的紙又是甚麼?這麥稈怎麼光禿禿的?麥穗都掉光了?」
甚麼?相片和門票怎麼了?
她隨手把那兩樣東西放在桌上,我看過去,天啊!亞歷山大和凱薩琳的結婚照已經扭曲變形,只剩下一堆色彩糊在一起,而那張金色大廳的門票也被海水泡得褪了色,只剩下黃黃的一團紙糊。

怎麼辦?怎麼辦?這些都是他們留給我的紀念啊!
心裡又難過又焦急,可是卻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「嗯......看來要大修了......」她突然又抱起我,捉起一點我肚子裂縫上的棉花,自言自語著。然後她就把我放在桌上,自己去打電話了。

隔天,一輛輕型機車來到了她家門口,車上下來一個渾身曬得一身健康小麥色的少年,對著門口大喊︰「阿曼達,妳要的東西我送來了!」
黑貓先是跑了出去,接著女子也拄著拐杖走了出去,等到她重新進門的時候,我看見她手裡提了一個籃子,裡頭裝了好多東西。
她坐下來,一一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,有新鮮蔬菜、番茄、橄欖、麵包、針線、剪刀,還有一本書︰「如何製作泰迪熊。」

她把東西都收拾好之後,就走回桌前坐下,拿起那本書翻著。
難道她是想把我縫好嗎?
「啊......忘了叫棉花了,下次得記住才行。」她喃喃自語,然後把我拿了起來,「我少了一隻腳,你少了一隻眼,看來我們是天生一對。」她在笑,可是那笑容卻一點也不快樂。

既然不快樂,為甚麼要笑呢?
「熊熊,我的手藝可不太好,到時候縫得不夠漂亮,你不要介意喔。」她拿起針線,對著書裡的圖解比劃了半天,才慢慢在我的下巴上縫下第一針。
我想到了第一天到彩子家的時候,彩子的奶奶也是這樣抱著我,為我修補身上的瑕疵,不過那時候我當然沒現在這麼慘,當阿曼達為我縫耳朵的時候,她輕輕一扯,我兩隻耳朵就都掉了下來,那一瞬間我好擔心她會就這樣把我的耳朵丟掉!
不要啊,沒有耳朵的玩具熊很難看耶。

阿曼達的動作很慢,她總是縫一縫就停下,不知道在想些甚麼。
直到太陽落入了海裡,她才勉強縫住我一隻耳朵。
然後她抱著我走了出去,坐在小花園裡的椅子上看著夕陽入海。
太陽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,落在地上,我看見黑貓高興地跑去和那影子玩,搞不懂,影子有甚麼好玩的?不就只是一個不會動的黑影嗎?
然而當我這樣想的時候,我看到阿曼達的影子自己動了一下。
不會吧?是不是我眼花了?

再仔細看去,那影子居然有兩隻腳!可是阿曼達明明只剩下一隻腳的啊!
這是怎麼回事?
難道我剩下的一隻眼睛可以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嗎?
我努力地看著,只見那黑影彷彿有自己的意志似的,它慢慢動了起來,先是雙手輕輕擺動,接著雙腳也開始舞動,然後它輕輕一躍,竟離開了阿曼達的身體。
黑貓喵了一聲,乖巧地坐在一旁看著那黑影。
那黑影......開始跳舞了......

它的雙手不斷揮舞,柔軟的手腕畫著一圈又一圈,特別細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向外撩轉,帶動著纖細的手臂,再帶動整個身子,它的手勢多到我幾乎要看花了眼。
再往下看,那細長的雙腳矯健地踩在地上,腳掌、腳跟、腳尖自成節奏地踩出乾淨俐落的舞步,乍看之下,會覺得那雙腳和雙手的節拍似乎各自成一格,但整體看起來卻又配合得天衣無縫,到最後,竟不只是手腳,它的頭、肩膀、腰部,甚至衣服都有著自己的拍子在進行,我看得眼花撩亂。

那黑影越拉越長,越拉越長,影子也漸漸淡稀起來。
直到消失不見。
但我心裡的震驚卻一直無法平復。
這是怎麼回事?那影子......是阿曼達的影子嗎?
為甚麼她的影子會跳舞?而且還跳得那麼美麗?
那種舞蹈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,不是優雅,也不是狂野,而是一種很強烈的情感,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力量,熱情、悲傷、嬌狠、傲視,情感濃烈得讓人無法直視,卻又捨不得移開視線。

阿曼達她到底是誰?
隱隱約約,我感覺到她豐沛的生命力,可是她的外表卻是那麼虛弱與沮喪,和她的影子所表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。
我聽見阿曼達嘆了一口氣。
「腳又痛了......」她的聲音很小,幾乎聽不到。
夜色已經襲來,她慢慢站起來,黑色的身影透露出滿滿的疲憊。
我糊塗了,為甚麼阿曼達的影子可以那麼有活力,而她自己卻彷彿完全失去了生命力一樣,說話冷冷的,動作慢慢的,像是對人生已經沒有甚麼期待。
唔......人果然是很奇妙的生物吧?

當悲傷到一定程度時,連淚水都流不出來 

我在阿曼達家裡住了好多天,每天她都會看著書,慢慢把我身體上被黑貓抓傷咬傷的部份縫好,她也買了棉花,把我身體最裡面那些還微溼的棉花團拿了出來,重新換上全新乾燥的棉花。
那個常常騎著輕型機車來阿曼達家門口的年輕人,似乎是個外送的快遞,每次只見阿曼達打電話吩咐要些甚麼東西,不久之後他就會出現,把她吩咐的東西都帶過來。 

我的耳朵縫好了,肚皮的裂縫也補起來了,下巴那道大裂痕也縫了起來,大體上來說,我的外觀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,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我還是只有一隻眼睛。
阿曼達沒辦法找到一個合適的代替品,她甚至翻出所有的鈕扣來一個一個放在我臉上,但都不合適。
最後她只有放棄,拍拍我的臉,帶點歉意對我說︰「熊熊,對不起,我找不到你的眼睛。」說完她又自嘲地看了看自己僅剩的一隻腳,「可是說對不起又有甚麼用呢?沒了就是沒了,上天就是這麼不公平......」

她轉過身,目不轉睛地看著牆上那件紅色的舞衣。
她的四周散發著濃濃的哀傷氣息。
好奇怪,既然她那麼難過,為甚麼不會哭?
彩子會哭,凱薩琳會哭,湯馬士那大男人也會哭,但阿曼達為甚麼不哭呢?
是不是當悲傷到了某一種地步,一種很深很深的地步時,人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?

每天傍晚,阿曼達都會抱著我一起去看夕陽落海。
南歐的天氣極好,好像從來沒有雨天似的,每天都是豔陽高照,每天也都能見到美麗的夕陽。

當然,每天我也能見到阿曼達身後的那抹影子,悄悄不為人知地跳著那依舊眩目熱情的舞蹈。
我以為日子也許就會這樣過下去了。
不是沒想念過彩子,不是沒擔心過萬一我回不去,彩子會不會難過,只是不知道為甚麼,在阿曼達身邊待久了,我漸漸變得消沈起來,總覺得人生也不過是這樣,好像拼了命去做甚麼,或是為一件事高興快樂、憤怒悲傷,其實都是不必要的。
人生好像充滿了無奈,而那種無奈讓人連哭都無法哭。
我會不會就這樣一直坐在這裡看夕陽?陪著阿曼達?
阿曼達身後的影子依然不停歇地跳著,好像想告訴我們甚麼,但是它不會說話,於是它只能一直跳著、跳著、跳著......

尋熊啟事

那一天,當快遞又送東西來給阿曼達的時候,我坐在窗口,看到他的摩托車上貼了一張東西。
阿曼達也注意到了,她拿下那張紙,和那年輕人說了幾句話。
那是甚麼東西呢?
阿曼達走進來,她抱起我,一下看看我,一下又看看那張紙,然後搖搖頭,「真的是嗎?」她想了一會兒,終於還是放下那張紙,然後去打電話。

我偷瞄那紙,上頭畫著一隻很奇怪的東西,大大的臉,大大的耳朵,一大一小的眼睛,扭曲的嘴巴,最誇張的是那東西還有手有腳,兩隻腳還不一樣長。
再看圖下面的字--
「尋熊啟示︰半月前遺失一隻玩具熊,顏色深褐色,上有一米色小包包,包包裡有相片與門票及一束麥稈。半月前被一可惡黑貓咬走,至今下落不明。望好心人見到此熊來電。此熊對主人而言異常珍貴,請各位幫幫忙,謝謝!」 

字後的署名是湯馬士。
這是找我的啟事?
我看看字,又看看圖,字裡描述的是很像我,但那張圖卻不像,這圖連幼稚園的小孩子都看不懂是甚麼玩意吧?遠看就像一堆深褐色的色塊怪物,我相信這一定是湯馬士自己畫的。
原來他一直在找我嗎?原來他一直沒有放棄我?
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,亞歷山大的婚禮,懷特爺爺的歌聲,還有在海裡的那些大魚......

彩子,我要幫彩子完成願望的,我不能再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。
阿曼達走了過來,她摸摸我的頭,笑了笑,又是那種明明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快樂的笑容。
「真的是你。看來我要和你說再見了。」

「熊熊!」某個野人當天下午就出現在阿曼達的家門口,好幾天不見,他變得更像野人了,以前至少他還會修修鬍子,現在他的鬍子簡直和雜草沒兩樣。
湯馬士一見我就衝上來,一把抱住我不放,然後還在我臉上猛親,雜草般的鬍鬚刺得我臉發癢。
 

「天啊!熊熊!我終於找到你了!我差點就要放棄了!美國那邊要我後天就趕回去拍電影,我急得要死,還在想萬一真的找不到你我是不是要去買一隻新的?」
湯馬士,這已經你第二次對我講這種話了。
為甚麼我突然覺得我會有今天都是他造成的?
「謝謝妳!」他轉頭對阿曼達大聲道謝!「謝謝妳通知我!咦......我是不是在哪見過妳?」湯馬士的眼睛猛地張大!
「妳是......妳是阿曼達.法亞.卡司蒂亞!妳是那個--」
「妳認錯人了。」阿曼達聲音依舊平淡。

我看過去,卻見到她的嘴唇扭曲著。
「不!我不會認錯!就是妳!三年前聽說妳出了車禍後就消失了--」他這個大老粗這時候才見到阿曼達只剩下一隻腳。
「啊!難道妳的腳?」
「先生,你說夠了嗎?」阿曼達的英語帶著濃濃的西班牙腔調,她的聲音有著不安與害怕。

我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聲音,以往她總是平平淡淡的,感覺起來好像是一個完全沒有情緒的人,就像是一個壞掉了的洋娃娃一樣。
「我沒有認錯!絕對是妳!我從十八歲見到妳跳舞之後就忘不了妳!我甚至在大學的時候還去學了佛朗明哥舞,不過那時候我學得不好啦......」說完他居然還不好意思地笑笑,「但妳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,所以我--」
「出去!」
「啊?咦?我說錯甚麼了嗎?」
「出去!」阿曼達激動地拿著拐杖作勢要打湯馬士。
雖然湯馬士明明人高馬大,但是在阿曼達面前他卻像是小孩子一樣,一見她拿高了拐杖便連連後退三步,一面露出不解的神情,「我說錯甚麼了嗎?阿曼達?」
「不要叫我的名字!」阿曼達已經氣得連話都帶著抖音。
「我--」
「你走!」她氣得把拐杖扔了出去,湯馬士馬上低頭閃過。
「阿曼達?!」
「不要讓我看見你!我不是阿曼達!我不是!我不是!」她一面扶著牆喊著,居然一面就哭了出來,一向臉色平靜的她露出這樣激動痛苦的神情,不止我嚇了一跳,連那隻黑貓也嚇得跳到了窗台上,琥珀色的雙眼緊張地看著女主人。

「好好好,都是我不好,妳不要生氣。」神經一向很粗的湯馬士這時也知道自己惹禍了,他趕緊退到門外,把拐杖撿回來放在門後,然後把門關了起來。
難道他就這樣走了吧?那我哩?湯馬士你就這樣不管我了喔?
阿曼達氣喘吁吁,過了一會兒,她才慢慢坐倒在地上,眼淚從她的大眼睛中不斷滾落,但是她哭得很安靜,有時候,她會抬頭看看牆上的那件紅色舞衣,她仰頭的側臉在見到舞衣的時候會閃過一種光芒,但當她低下頭,那光芒便又消失了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終於慢慢平靜下來。她有些狼狽地爬到門口去撿回拐杖,門外卻突然傳來湯馬士的聲音。
「對不起。」
阿曼達愣住了,但她隨即捉起拐杖退了回來,臉上滿是戒備的神色。
「我說一個故事給妳聽好嗎?」
「沒興趣。」
「是那隻小熊的故事。」
「和我無關。」阿曼達一副就是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。
但湯馬士像是沒聽到她充滿敵意的回答,繼續說了下去。

他講到彩子,講到了亞歷山大與凱薩琳,講到了懷特爺爺還有那張金色門票,講到了我掉入海裡又失而復得,最後,他講到他自己--
「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,我曾經夢想著要彈著一手好吉他,然後帶著吉他四處流浪,看盡這個世界。後來,我的吉他老師告訴我,說我沒有這個天分,勸我放棄。那時候我不甘心,吉他這種東西也要講究天分?天分算甚麼?

我只要努力不就行了嗎?我不理他,繼續練著吉他,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一段佛朗明哥舞。我看見吉他與女舞者配合得天衣無縫,一瞬間我就愛上了這種音樂。於是我努力學著佛朗明哥吉他,尤其是練切分音,但是我發現不管我怎麼練,就是沒有辦法練到滿意的地步。

我曾經嘗試看著女舞者的舞步,彈著吉他想要配上,但怎麼彈,就是彈不進她的舞步裡。於是,我終於明白老師說的是實話。」湯馬士說著說著呵呵笑了起來,一點也不難過。
「當然,那時候是難過死了,想著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吧?但是後來我卻發現,不會彈吉他又怎麼樣?我還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啊!我去學唱歌,雖然人家都說我唱得很難聽,不如不要唱;我去學跳舞,不過我節奏感不好,常常踩到人;後來我又去學演戲,總算找到可以發揮的領域。」

阿曼達很仔細地聽著,偶爾眨眨眼,還未乾的眼淚便緩緩流下。
「不過演戲也很麻煩,當人家在電視上見到你的臉之後,走在路上就開始不安穩了,指指點點也就算了,最怕的就是有人把演戲和現實生活混在一起,竟以為我就是電視上的樣子。才怪哩!我哪有那麼神聖,我也要吃飯上廁所,晚上睡覺也會打呼流口水的,和普通人沒兩樣!不過......話說回來,我又是要靠他們吃飯的,演員沒了觀眾就甚麼都不是了。」
阿曼達這時候輕輕點點頭。
「可是呢,有時候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,觀眾真的那麼重要嗎?」
騙人的吧?湯馬士那種神經那麼粗的人會思考這種問題嗎?
「觀眾的掌聲是很重要,但如果一個人只為了觀眾的喜好而活,那他是不是也就沒有自我了?我到底是因為熱愛演戲,還是因為熱愛觀眾的掌聲,所以才演戲的呢?」他的聲音聽起來真的有幾分苦惱。

門外安靜了一會兒,像是湯馬士正在思考答案。
後來阿曼達終於忍不住問︰「結果呢?你的答案是甚麼?」
「我想......我是喜歡演戲,所以才會當演員的。」
「哼。」阿曼達輕輕哼了一聲,好像老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。
「我離開美國,就是想試試看,沒了觀眾的掌聲,我是不是還活得下去?照現在來看,我過得很好啊!走在街上沒人認識我,我反而樂得很呢!」
阿曼達沈默著。
「啊!對了!阿曼達,能不能麻煩妳一件事?」

我原本以為阿曼達又會吼著不要這樣叫她,但沒想到她只是愣了愣,竟回答了一聲,「甚麼事。」
「我有熊熊的眼睛,妳幫我黏上去好不好?」
「眼睛?」
「是啊!我那天在睡午覺,一隻可惡的黑貓就跑過來欺負熊熊,還把他的眼睛給扯掉了。好險我後來找到了,就一直帶在身邊。」
「......」阿曼達看了一眼在窗台上正舔著自己腳掌的黑貓。
「不行嗎?」湯馬士裝出可憐的聲音。
阿曼達慢慢站起來,走過去開了門。
一打開門,就見到湯馬士燦爛的笑臉,「我就知道妳會答應。」
「你明天再來帶走熊熊。」
「啊?為甚麼要明天?」
「你囉唆死了。」她搶過湯馬士手上的眼睛,碰的一聲把門關上,我好像聽見某人摀著鼻子的呻吟聲。

阿曼達幫我貼上了眼睛,我終於又可以完整看見這個世界了。
我看著在我面前打量我的她,阿曼達有點年紀了,眼角有些細細的魚尾紋,但是皮膚很好,白白的,就是沒甚麼血色。她的臉頰有些長,把她的眼睛襯托得更大更亮。
「熊熊,原來你這麼有來頭。」她打開抽屜,拿出我的小包包,「原來這些人都照顧過你......」她把小包包再度掛在我身上,霎時間,我的心裡湧出一種久違的使命感。

是了,我還要代替彩子的爸媽去完成他們的願望呢!
阿曼達抱著我,走出大門,依然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。
然後,她說起了她的故事。
她來自西班牙南方的一個小漁村,從小就愛跳舞,更愛在漁村的小廣場上聽著叔叔伯伯的吉他聲與歌聲跳舞。

慢慢地,她越跳越好,於是參加了比賽,得到了重視,也得到了名聲。
她得到過很多很多東西,包括愛情。
但是三年前的一場車禍截去了她的一隻腳,一個舞者,尤其是以踩腳技巧為重的佛朗明哥舞者,沒有了一隻腳,就等於完全的殘廢!
她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,於是偷偷跑到希臘的小島上隱居起來,不問世事,也不問過往,她只想躲在這裡,不想讓人發現她。

「過往的美麗是不是其實都是假的......」她摸摸我剛黏好的眼睛,「甚麼東西才是真的呢?是我殘缺的腿嗎?我......根本連看都不想看我的腿......熊熊,我真羨慕你,不管你變成怎麼樣,不管你到了哪裡,都會有人記得你,真好。」
可是我相信,一定也有很多人記得妳的啊?不是嗎?
像湯馬士就記得妳呢!
「我該怎麼辦呢?其實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消沈下去了,可是沒了一隻腳,我又能做甚麼呢?我只會跳舞,這輩子我只知道跳舞,除了跳舞,我甚麼都不想做啊......」她的聲音哽咽起來,即使這裡只有她一個人,她也不願讓自己的哭容被看見。

她把臉埋在我的胸口,哭了起來。
淚水滲進我的肚子裡,滲進我新填的棉花團裡。
和海水一樣鹹鹹的,但是卻是溫暖的。
我想起了阿曼達的影子,原來她一直一直都沒有放棄過舞者的夢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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